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外交衣着的困惑

杨冠群 走近外交 2023-12-06

作者:杨冠群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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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50年调入外交部,1951-1954年派往朝鲜,在志愿军停战谈判代表团工作;历任中国驻阿富汗大使馆随员、国际关系学院和外交学院讲师、外交部美大司副处长、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领事、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一秘、中国驻泰国大使馆参赞、常驻联合国亚太经社会常务副代表等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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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

北京外国语学校,教授在上课,我正认真听讲做笔记时,门开处,有人递进一张条子,我并未在意,不期那纸条最后却传到我手中。我看后,忙收拾讲义,向教授打了个招呼,出教室去了。


北京外国语学院(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)


盛夏的西苑,烈日当空,知了在树梢上声嘶力竭地阵阵鸣叫。细长的垂柳随风轻飘,好不自在。路旁的小沟里流水淙淙,予人清凉感觉。我快步走在树荫下,心里纳闷,干部科找我有何贵干?

进了办公室,我呆呆地站着,等待发落。科里的同志客气地让我坐下,然后通知我,组织上决定调我出去工作。星期一早上就到外交部报到。

只有一天的时间,我简单地收拾了行装,告别了战友。他们都为我高兴,我是班里第一个调出工作的学生。大家心里有数,大部分人不到毕业都要分配工作,那是外交工作大开展的1950年。

星期一清早,两个熟友把我送到公共汽车站,一个手提箱、一个铺盖、一个网线袋,我的“私人资产”全都在此。两手一提,我就上了进城的汽车。

到了外交部,干部司和我简单谈话后,安排我住到东单的渤海饭店待命。饭店里热闹非凡,尤其是后院家属宿舍,孩子哭、保姆叫,熙熙攘攘,都是准备出国的人员。出国是件大事,农村的父老也来相送,饭店里多了一些特殊的客人。我住在饭店前厅的集体宿舍里,只见出国人员大包小包往里带,最后西装革履、旗袍烫发朝外走。刚步出“革命熔炉”的我,鄙薄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,对这种变化还有点不习惯。

我自岿然不动,每天照常背诵我的《英语回声》——当时北京旧书摊上能够找到的唯一一本英语会话书。傍晚,又去东单小市溜溜。吃食摊上只有二分钱一个的北京小吃“炸回头”引起了我的兴趣。

40天后,干部司终于把我找去,向我做了解释,本拟调我去东南亚某国工作,后来部领导考虑我的人文背景,决定先让我在国内锻炼一段,于是正式分配我到部办公厅交际处工作。没有想到,从此便同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”形影不离。

交际处(礼宾司前身)的对外活动甚多,都是场面上的事。当上“礼宾官”,领导给我上的第一课便是注意边幅和个人观瞻,因为这是工作需要,也体现国家体面。这话没错,但说实在的,建国之初,百废待兴,物质条件艰苦,许多事也是够难为人的。

外交部庭院及办公楼

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到岗不久,适逢国庆一周年。10月1日晚,周总理为外交团举行国庆招待会,地点是外交部东楼礼堂。

说起东楼,许多老同志都知道,那是北京东城区外交部街段祺瑞修的北洋政府外交部的一部分。解放后,东楼主要用于对外接待。

外交部办公楼(东楼)二层平面图

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一层为对外活动较多的单位,如苏欧司、国际司、交际处、签证处所占用。二层有部长办公室、会议室、办公厅,还有一个多功能大厅,是大型招待会的场所,也是干部听报告的礼堂。一层的进门处有四根粗大的圆柱,颇有气魄,正对大门的是外宾的会客室,门廊的左右两侧各有半圆形的楼梯通往二层,大理石的阶梯铺了红绒地毯,就当时的条件而论,算是豪华了。

我的思想很矛盾,一方面为能进出其间而感到骄傲,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十分表面化,同现实生活差距太大。

顶银胡同


举个例子来说,当时的“礼宾官”多数是单身汉,住在顶银胡同的集体宿舍里,三四人挤一小间。不知床架为何物,两条板凳、一块床板就可呼呼大睡。房间中间放了一张堆放洗漱用具的公用小桌,冬天勉强放下一个火炉。除此,四壁空空。

参加这么一次重要活动,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人来说当然是头等大事。不需我做什么准备,正处于熟悉情况的阶段,凡事小心,干着学就可以了。

令我发愁的是,没有像样的衣服可以穿。那时,总算有了一双皮鞋,是用了两个月的津贴(共6元)在东单小市买的翻皮大头皮鞋。可恨竟是伪劣产品,穿了两次,鞋帮就开绽了,幸好还不特别明显,可以凑合着穿。

衣服呢?翻箱倒柜才找到一件稍像样的衣服——一套刚发不久的灰色校服。但不知什么时候,衣襟从左到右撕裂了一道1寸多长的口子。其他衣服都较陈旧,别无他法,只好在这件破衣服上做文章了。

小店里买了一束颜色相近的棉线,干起了“女红”,想凭我的薄技把它修补起来,无奈使劲浑身解数,破口是缝了起来,但修补的痕迹过于显眼。心想也许熨烫一下会抚掉一些补痕,于是把衣服送往部里的洗衣房,取回时,衣服平整多了,但缝补处却欲盖弥彰。计穷之后,我下决心穿着它去参加招待会,天无绝人之路。

东楼里灯光辉煌,气氛热烈,各国使节个个神采奕奕,穿着礼服或民族服装,挽着珠光宝气的太太前来赴会。周总理及部里领导在礼堂入口处迎接,握手致意和接受祝贺。服务员递上酒水,然后宾客们各自散开,自由交谈。

交际处的同事们都各找熟悉的朋友谈话,我也凑上前去,但姿态与众不同:右拇指伸进前胸襟内,搭在第三个纽扣上,其它四个手指留在襟外,遮住了丑处。好一副潇洒风流的模样,我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般站姿。这姿势一直保持到招待会结束,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。

那年冬天,王倬如处长做了一件蓝灰色的卡其布棉衣,平整的布面上,细细的白线针脚排列成行,看上去好像是隐条,蓬松的棉絮也被鼓了起来。他坐在灯下批文件,我静静地从背后看着他的新衣,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。

周恩来总理兼外长与中国代表团人员在一起合影。(前排左起:王炳南、雷任民、李克农、王稼祥、张闻天、周恩来、陈家康、龚澎、冯铉、黄华、吴冷西;二排左起:王倬如、乔冠华、师哲、宦乡、柯柏年、雷英夫)。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1954年的日内瓦会议是我国出席的第一个大型国际会议。代表团秘书长王炳南在回忆录中特别提到:“我认为这个代表团成员的服装应庄重、严肃,就选择了一种黑色面料,为每个代表做了一套中山服。”其实,不仅为每个代表,也为每个男团员做了一套质地和做工都比较精细的黑色中山服。每位男士还外加一套西服和一件秋大衣。但挑选的面料种类有限,到了日内瓦,许多人都惊讶地发现“所见略同”,团员们身上衣服的颜色和花纹相差无几。

大批团员抵达的那天,我也去接机了。人下机后,开始卸行李。巨大的机翼下,几十个衣箱排列成行,一个颜色、一个尺寸、一个样式,在阳光照射下熠熠发光,我好像感觉是百货公司衣箱部在卸货。

中国代表团成员出席日内瓦会议时穿的制服

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中山装,可以说是我们的国服。黑色中山装更是中国外交官的礼服。例如,呈递国书时就非它莫穿。50年代初,交际处曾酝酿制订中国的外交官服。图样都已画就,但此事始终没有搞成。

中国代表团在会场上

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日内瓦会议前后4个月,经历春、夏两季,一套西服实在不够穿,我便别出心裁。一天,上身穿了公家给做的浅蓝色西服,又换上黑色中山服的裤子我就出门了。

日内瓦会议出席证

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下了车,瑞士警察查验了身份证,我若无其事,昂着头,夹着皮包,大模大样走进了国联大厦。许多记者挤在门口,我也没有留意是否有人照相。

午饭的时候,总理的翻译浦寿昌把我叫到一边,悄悄地提醒我:“西服的上下衣是不能随便搭配的!”我脸一红,从此学到了穿西服的一个基本知识。

假日,团员们三三两两到街上溜达。小方和我及另两名女同志相约同行。日内瓦的大街上,特别是莱蒙湖畔,游客如云。我们有说有笑,没感觉自己来自异国他乡。

走着走着,前面来了两位头蒙披巾、身着罩袍的修女到了我们跟前。两人突然站住,齐向我们微微鞠了一躬,然后离去。我们没有十分在意,觉得大概是向“中国人民”致意,便点头致谢。走不多远,又遇到修女鞠躬。大家便心里打鼓:“出了什么事?”

突然若有所悟,又几乎笑了出来,我向同伴说道:“嘿,我们中间出神父了!”

“什么神父?胡说八道!”一位女同志做了反应。

“你们看小方那般打扮,上下一身黑,衣领上又露出一圈白色的布衬,不是神父,又是什么?”

大家觉得分析有点道理。

中国驻阿富汗使馆大门装饰彩旗横幅,欢庆建馆后第一个国庆节(图源: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)


几年之后,我调到驻阿富汗大使馆工作。出国前,在上海置装,面料的选择较广,做工也较考究,穿到国外至少不比苏联、东欧的外交官逊色,但当时忽略了一个细节,造成后来的许多被动。

大使呈递国书,照例要穿黑色中山服,同去受国王接见的两名参赞也是身着“礼服”。我担任翻译,也算一名外交官,不好例外,但他们都戴着配套的黑呢干部帽,上下一致,独有我尴尬。因为当初日内瓦会议时,没有考虑为我们做帽子,上海再置装时也未补做,就我一人光着头。考虑再三,我还是想办法找了一个替代物——一顶黑色的布质干部帽,布面微皱,颜色略浅。

丁国钰大使走过王宫仪仗队,我跟在后面,穿着上下不配套的“礼服”,虽然可能没人注意,但自己心里总不是滋味。

在外三年,穿“礼服”的场合不少,都这样凑合过去,想补救也无法,当地裁缝不会做中国特有的干部帽。

同中山装相比,西服有其长处,但我对这“洋装”仍有所薄。不是我有排外思想,而是感觉西装革履毕竟同我国人民的生活水平不相适应,同中国人的习俗也相左。我们是个发展中的社会主义国家,在模仿甚至追赶外交工作中的资产阶级形式时不免滞后。这又何妨?在我这个思想保守的人看来,服装不过是外交舞台上的“戏装”,原则上应上台时穿,下台时卸妆。

正因如此,多年来每次外事活动回来,解开了衬衣领扣,撤去了领带,常有“解放”之感。尤其回到国内,穿了布衣、布裤,换上便鞋,挤电车、排长队、蹬自行车,还我本来面目,心里才感到踏实。


— END —


文字 |《苦甜的鸡尾酒》 杨冠群

图片 | 《建国初期的外交部》、网络

来源 | 外交官说事儿     编辑 | 走近外交 霖霖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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